徐文長推門走進書房,瞥了一眼書案上那點未燃盡的紙灰,又看了看胡宗憲鐵青的臉色和眼中未散的驚怒,心中已了然七八分。
“東翁,”徐渭聲音疏朗,帶著慣有的不羈,“可是京中嚴府有‘鈞令’?”
胡宗憲深吸一口氣,似要將胸中塊壘壓下,然后他將嚴世蕃密信的核心要求——除掉杜延霖、抹平揚州線索和盤托出,末了沉聲道:
“文長,此乃亂命!杜延霖雖有狂狷之名,然其巡鹽查案,揪出勾結倭寇之碩鼠巨蠹,于國于民,實有不世之功!豈能因黨爭傾軋、一己私利而害此國之干臣?然……嚴閣老與小閣老那邊……”
說到最后,胡宗憲欲言又止。
徐文長聞言默然,并未立刻回答。
他緩緩踱至敞開的窗前,長身而立。
庭院里,一竿枯竹孤峭地挺立在料峭寒風中,枯葉颯颯作響。
他那張清癯的臉上,光影變幻,一絲復雜難明、糅合了輕蔑與凝重的神色飛快掠過,隨即歸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。
半晌,他才轉回身來。
那雙平日或放浪形骸或嬉笑怒罵的眸子,此刻竟如淬了火般,銳利、冷峭、直刺人心,瞬間穿透了胡宗憲心頭那團亂麻般的掙扎!
“東翁!”徐渭斷喝一聲,聲如金石相擊,竟在書房里揚起陣陣回音:
“嚴東樓此計,狠則狠矣,其格何在?其局何存?這是逼東翁行秦檜之事!”
他倏然踏前一步,渾身氣魄如激浪排空,竟逼得胡宗憲下意識后仰半分:
“杜延霖此人,文長雖未緣識荊,然觀其行止——”
徐渭的聲音陡轉昂揚,節(jié)奏鏗鏘,如驚濤拍岸:
“敢以區(qū)區(qū)七品卑軀,犯顏直諫,真忠骨也!真肝膽也!”
“能于龍?zhí)痘⒀?,破得驚天通倭巨案,真干才也!真霹靂手段也!”
“身處驚濤駭浪,猶自心系鹽課虧空、念茲在茲于災民口糧,真任事也!真為民請命也!”
連珠炮般的評語驟然收束,徐渭目光如炬,直抵胡宗憲魂魄深處:
“如此剛勇任事、砥柱中流之人物,豈非國之寶器?!今日若為區(qū)區(qū)黨爭私怨而殺之自損,非但令國家折一柱石,更令天下忠良扼腕心寒,士林清議側目同仇!”
“最要命者,東翁您一生清譽、萬世名節(jié),將因此蒙垢玷污!縱然此刻討得嚴氏歡顏,他日史家鐵筆,濃墨書寫‘戕害忠良’四字懸于史冊,東翁將何以自處?!此乃自毀長城、掘墓清名之第一害!”
他略一停頓,語速陡然加快,更添鋒芒:
“其二,縱虎歸山,養(yǎng)癰遺患!”
徐渭幾乎字字咬釘嚼鐵,鋒芒凜冽:
“揚州一案,實乃附著于我東南心腹之上毒瘤七寸!鹽政積弊,倭寇暗渠,皆深植于此!此時若不借機盡拔其根須,不蕩清所有通倭巨蠹,他日東翁剿倭,便如揚湯止沸,耗損國帑而難除根本!此案若因杜之一死而案斷線崩,則此毒瘡反噬,膿血四溢,東南半壁恐將糜爛不堪!此乃自陷泥沼第二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