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聽見杜延霖說道:
“國公爺請看,此船便是暗流之縮影!”
他抬手,精準地指向甲板上那些衣衫襤褸、神色麻木的運軍:
“其一,漕軍困頓,形同乞丐!下官曾細查運軍名冊與糧餉發(fā)放。一船額定十軍,月糧不過數(shù)石!這區(qū)區(qū)糧米,連自身果腹尚且艱難,遑論養(yǎng)家糊口、修補船只、應付沿途閘壩關(guān)卡的‘常例’打點?”
“船過淮安、濟寧諸閘,閘官、閘夫?qū)訉铀饕^閘錢’、‘酒飯錢’、‘起錨錢’,名目繁多,如附骨之疽!運軍餉薄,又無他業(yè),為求生計,只得年年預支、歲歲借貸!債臺高筑之下,便如那甕中之鱉,任人拿捏!”
徐鵬舉聞言眉頭皺起,臉上紅光稍褪,顯出幾分凝重:
“竟如此難捱?這……漕督衙門難道坐視不管?”
杜延霖不答,語速加快,鋒芒畢露:
“其二,糧未離倉,已遭層層剝皮!州縣收糧,‘踢斛淋尖’、‘樣米加耗’,浮收遠超定例!運軍接手便是虧空!為填窟窿、還舊債、備新費,盜賣摻沙、以次充好,已成定規(guī)!更有甚者,勾結(jié)奸商,上等米私賣,陳米泥沙充袋!待船抵京通,十船糧存其七已是萬幸!此等巨耗,吸的是江南膏血,蛀的是國朝根基!”
這番赤裸裸的揭露,讓側(cè)耳傾聽的張鏊、周正等人面色微變。
徐鵬舉臉色徹底陰沉下來,慍怒道:
“豈有此理!沿途州縣、巡漕御史,都當?shù)氖裁床睿?!?/p>
杜延霖等的正是此問!
他迎視徐鵬舉,言語直奔要害:
“國公爺問得好!其三,盤根錯節(jié),鐵幕難破!此弊乃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之貪墨鏈!從州縣書辦、衛(wèi)所軍官,到閘官稅吏、倉場蠹蟲,利益均沾,已成鐵律!地方官懼誤期,對浮收視而不見;衛(wèi)所官默許盜賣;河道衙門但知收錢,不理實務!至于巡漕御史……?”
杜延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譏誚:
“任期短暫,根基淺薄,要么受蒙蔽不察,要么……早被那‘規(guī)矩’喂得飽足!正直之士寸步難行!此鏈不破,漕運命脈名存實亡!一旦天災兵禍扼其咽喉,京師九邊,立成餓殍遍野之焦土!社稷傾頹,只在旦夕之間!”
他話音未落,目光射向不遠處的一艘漕船上——一個運軍小旗正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塞給碼頭小吏,那小吏熟練地袖入懷中。
“國公爺請看!”杜延霖聲音陡然拔高:
“此乃‘上岸錢’!不過是冰山一角!那動輒萬石的‘漂沒’、‘沉船’背后,又是何等滔天巨銀?何等盤根錯節(jié)的庇護?”
徐鵬舉被這連番重錘砸得有些發(fā)懵,尤其是最后“社稷傾覆”和眼前赤裸裸的賄賂場景,讓他感到了真切的震動和憤怒。
他胸膛起伏,猛地一拍欄桿:
“反了!簡直反了!杜秉憲,你說!該如何辦?老夫定要參他們一本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