偏偏方才他把話說得漂亮,此時當著眾人的面,周廣麟拒絕立碑不是,拒絕捐銀更不是,也只能強咽下這個悶虧。
一旁的趙汝弼見杜延霖居然如此會打蛇上棍,忙舉杯敬酒,岔開話題道:
“即是接風(fēng)宴,今日首要之事就是為杜秉憲接風(fēng)洗塵,暫時先不談公事,來,吃酒、吃酒?!?/p>
揚州數(shù)百位鹽商承諾捐款,就算平均每位捐個幾百兩銀子,這就是一二十萬兩銀子了,換成糧食也有二十萬石了。
杜延霖在心里盤算著,他此番收獲已然不小,初來乍到確實也不好太咄咄逼人,當即見好就收:
“趙運同所言極是,杜某在此拜謝諸位款待,我敬諸位一杯?!?/p>
觥籌交錯間,杜延霖不知飲盡了多少杯,只覺得腹中翻江倒海,酒氣上涌。
酒至酣時,他起身告罪離席,尋個由頭暫避片刻。
倚著冰冷的雕花廊柱,他深吸一口凜冽寒氣,試圖壓下胸腹間翻騰的酒意與心頭沉甸甸的煩悶。
身后宴席的絲竹喧囂與勸酒笑浪,仿佛隔著無形的屏障,模糊地傳來。
揚州鹽、政、軍、商幾大衙門的掌舵人齊聚于此,名為接風(fēng)洗塵,實則處處透著虛與委蛇的試探,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威壓之網(wǎng)。
他一個七品御史,單騎入此龍?zhí)痘⒀?,更有‘百日期限’的緊箍懸在頭頂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杜延霖沉思了片刻,輕嘆一聲,轉(zhuǎn)身欲走。
倏地,剛轉(zhuǎn)過身來,身前便傳來一聲短促的“哎呀”驚呼,隨即一股力道撞來。
杜延霖踉蹌后退兩步方才穩(wěn)住身形,然后定睛看去。
只見一個纖細的身影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懷中一只通體雪白的長毛貓兒受驚,“喵嗚”一聲凄厲嘶叫,猛地掙脫主人懷抱,躥向回廊旁太湖石疊成的假山,眼看就要鉆進幽深的石縫,蹤影難尋。
那姑娘顧不得疼痛,急得伸手輕喚:“雪團兒,快回來!”
聲音清越,帶著一絲少女的焦急,卻又奇異地不失從容。
杜延霖眼疾手快,一個箭步上前,身形迅捷如電,手臂探出,在貓兒即將隱沒的剎那,精準地將貓兒一把抄入懷中。
“原是我抄近路撞著大人。”跌坐在地的姑娘抬起頭來,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因吃痛而略帶倉皇的臉龐,約莫十六七歲年紀。
她迅速收斂了痛色,朝杜延霖歉意地笑了笑。
昏暗光線下,那雙眸子如點漆般明亮,眼波流轉(zhuǎn)間,全無尋常閨閣少女遭遇陌生男子的羞怯慌亂,反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。
她單手撐地,利落地站起身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卻透著一股韌勁。
“本是我沒抱緊雪團兒,倒累得大人援手。”她再次朝杜延霖抱歉地笑了笑,伸手欲接過貓兒。
杜延霖將貓遞還,目光卻在她接貓的瞬間,不動聲色地快速掃過她的衣著與飾物——
她一身素錦襖裙看似尋常,但領(lǐng)口袖緣的暗紋針腳極為精細,絕非市井之物。
再看她發(fā)間一枚不起眼的羊脂白玉簪,瑩光內(nèi)蘊,雕工古拙大氣,價值顯然不菲。
此等氣度與穿著,絕非普通富家小姐或鹽商女眷所能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