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值臘月,正值隆冬。
揚州東關碼頭的朔風裹挾著鹽鹵氣息,將漕運旌旗吹得獵獵作響。
揚州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駐地,此時正值年關將近,東關碼頭上更是船來船往,人頭攢動。
運河堤岸的青石板沁著鹽霜,三十余名皂隸執(zhí)“肅靜”“回避”牌分立兩側,儀仗末梢的紅纓早被咸濕霧氣染成暗褐色。
兩淮鹽使司同知趙汝弼抬手壓了壓貂鼠暖耳,目光掠過運河上薄霧里若隱若現(xiàn)的官船輪廓——
那描金玄漆的是漕運總督座船,此刻載著的卻是令整個鹽政衙門如芒在背的煞星。
“都打起精神!”趙汝弼從牙縫里擠出低喝,身后捧著銅盆準備獻巾的仆役們慌忙垂首。
自前日淮安快馬傳來巡鹽御史杜延霖拜謁漕運總督王誥的消息之后,鹽使司上下便如臨大敵。
這位杜御史犯顏直諫的威名可是早就傳到了揚州,現(xiàn)在又有欽命在身,如果不把他伺候舒服,那麻煩事怕是不少。
所以,鹽運司給了杜延霖很高的迎接規(guī)格,要知道,趙汝弼這個鹽運司同知可是鹽運司的二把手,品秩從四品。
鹽使司的算盤珠子撥得響亮:縱是來的是閻王殿前的小鬼,也要用瓊漿玉液把他灌成菩薩模樣。
趙汝弼立于碼頭寒風里,望著漕運總督座船緩緩靠岸。
杜延霖身著青色獬豸補服踏上跳板,趙汝弼連忙帶著眾屬官迎了上去:
“來者可是杜秉憲?本官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趙汝弼在此恭候多時了。”
“趙運同盛情,杜某愧不敢當?!倍叛恿毓笆诌€禮,他目光掃過鹽丁們被鹽鹵蝕得皴裂的半赤腳,最終落在趙汝弼官服領口露出的羊脂玉觀音上。
趙汝弼渾然不覺,殷勤引著杜延霖走向早已備好的暖轎:
“杜秉憲車馬勞頓,王鹽臺在瘦西湖畔備了接風宴。揚州知府錢府臺、揚州衛(wèi)指揮使郭衛(wèi)帥、兩淮鹽商總會周會長等人都候著目睹欽差風儀”
趙汝弼所說的“王鹽臺”指的是鹽運司的一把手、鹽運司都轉運使王茂才,品秩是從三品。
明代通常以“臺”來表示對高官的尊稱,如總督稱制臺,巡撫稱撫臺,布政使稱藩臺,按察使稱臬臺。
而知府則被稱為府臺,鹽運司都轉運使被稱為鹽臺。
趙汝弼話音未落,杜延霖忽地駐足。
碼頭鹽倉方向傳來鎖鏈拖地的嘩啦聲,十數(shù)名灶丁正扛著鹽包蹣跚而行,腳踝鐵鐐在青石板上磨出暗紅血痕。
“這些是?”杜延霖指著灶丁腳踝上的鐐銬。
“都是些逃灶的賤骨頭!”趙汝弼踹飛腳邊碎石,碎屑濺到灶丁脊背也無人敢躲,“自洪武年間便定下規(guī)矩,灶丁世襲永充,偏有些刁民妄想脫籍!”
說著,趙汝弼見杜延霖駐足不前,堆笑道:
“杜秉憲可是嫌腌臜?這些逃灶的腌臜貨色本來是要打回原籍、圈養(yǎng)在鹽場里,只是現(xiàn)在年關將近,各大鹽商都在持引兌鹽,鹽司衙門人手不夠,便讓他們臨時過來搬鹽,污了杜秉憲的眼,還望杜秉憲不要見怪。”
話剛說完,遠處又忽然傳來鐵鏈斷裂的巨響。
只見一名少年灶丁掙脫枷鎖,赤腳踩過滿地鹽晶,腳掌本就被凍得血肉模糊,此時沾上的鹽粒更是讓人看到了就感到生疼。
他踉蹌著撲到杜延霖儀仗前,全身上下的傷口竟似乎在在寒風中蒸騰著血霧:“青天大老爺!小人有冤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