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夏荷則死死咬住了下唇,指甲深深掐進(jìn)了掌心。
在這個她五歲才回歸的“家”門口,她以這樣一種荒誕離奇的方式,帶著她來自未來的女兒,提前“回家”了。
而就在院子角落一個臨時搭成的、勉強(qiáng)遮雨的“帳篷”里,一個裹著粗布衣裳、像個小豆芽菜一樣黑瘦的小孩,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,咬著手指,怯生生地看向她們。
何田的目光,越過姥姥年輕而充滿戾氣的臉,越過太奶奶悲憫而疲憊的臉,最終牢牢地盯在那個小小的孩童身上。
那是方夏荷。
她的媽媽。
此刻,只有兩歲大。
何田的眼淚,毫無征兆地,洶涌而出。
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為了眼前這個懵懂無知、命運(yùn)尚未完全展開的——“媽媽”。
方夏荷也看到了那個小孩,四目相對之時,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,眼前陣陣發(fā)黑,巨大的眩暈感和無法言喻的悲愴幾乎將她吞沒。
那一聲怯生生的“姨”,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泥潭,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,很快又被成秀英臉上濃重的陰霾覆蓋。
她眉頭擰得更緊,目光刀子似的在方夏荷慘白的臉和何田沾滿泥污的小臉上刮過。
“可憐?”成秀英的嗓音沙啞尖銳,像砂紙磨過生鐵:“這年頭誰不可憐?我們家房頂都塌了半邊,糧食埋在底下挖不出來,男人還不知死哪兒去了!自家人都顧不過來,哪有閑糧養(yǎng)外人!”她背著二女兒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,仿佛護(hù)住僅存的食糧,眼神警惕得像護(hù)巢的母狼。
王君臉上的悲憫僵了一下,嘆口氣:“秀英,話不能這么說……”“媽!”成秀英打斷她,語氣激烈:“你看看這光景!地都裂成啥樣了!村里死多少人?明天吃啥喝啥都不知道!你心善,你菩薩,你拿什么養(yǎng)她們?”她的目光再次狠狠剜向方夏荷:“看她那樣兒,細(xì)皮嫩肉的,像能干活的人?再帶個拖油瓶!這不是給我們添堵嗎?”“拖油瓶”三個字像冰錐,刺得方夏荷渾身一顫。
她看著眼前這個年輕、刻薄、滿身戾氣的母親,胃里翻江倒海,背上的劇痛似乎都麻木了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,嘗到一絲鐵銹味,才沒讓洶涌的悲憤和委屈沖口而出。
這就是她記憶里那個家,冰冷、匱乏、充滿怨懟。
何田的小手緊緊攥著方夏荷冰涼的手指,感受著母親身體的顫抖和壓抑的絕望。
她仰著頭,目光越過成秀英緊繃的肩膀,再次投向那個角落的“帳篷”。
小豆芽菜似的兩歲方夏荷,似乎被這緊張的氣氛嚇到,烏溜溜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恐,小嘴一癟,無聲地往破布簾子里縮了縮。
就在這時,院子外面?zhèn)鱽硪魂囁盒牧逊蔚目藓?,由遠(yuǎn)及近,帶著天塌地陷般的絕望。
“來人?。【让?!村東頭成家大梁塌了!砸……砸著人了!是我兄弟成剛?。】靵砣司让 ?!”這凄厲的哭喊像一道炸雷,轟進(jìn)了小小的院落。
成秀英渾身劇震,臉色“唰”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。
她猛地扭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——村東頭!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,背著二女兒的手一軟,孩子差點(diǎn)滑落,她慌忙又死死摟住,嘴唇哆嗦著,卻發(fā)不出一點(diǎn)聲音,只有眼睛里瞬間涌上的巨大恐懼和絕望。
王君也慌了神:“東頭?是……是成剛家?秀英,是你弟……”“剛子!”成秀英終于發(fā)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,像瀕死的獸。
她再也顧不上其他,抱著二女兒就要往外沖,卻被腳下碎裂的磚石絆了個趔趄,差點(diǎn)摔倒。
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,方夏荷混沌的腦海深處,仿佛被一道閃電劈開!一個塵封多年、模糊卻又無比關(guān)鍵的碎片猛地浮現(xiàn)——成秀英曾經(jīng)在某個夏夜納涼時,抹著眼淚說過:“……75年那場大震,要不是……唉,我娘家就剩我一個了……我那苦命的弟弟成剛,才十九,剛說上媳婦……就被砸在自家堂屋的大梁底下……沒救出來……誰哪知道剛子被壓在靠西墻桌子邊他們找錯了地方,反而把剛子壓得更深”成剛!村東頭!堂屋大梁!巨大的危機(jī)感和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方夏荷!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唯一的機(jī)會,但她必須抓??!“別去!來不及了!”方夏荷不知哪來的力氣,猛地掙開何田的手,一步搶上前,用身體死死堵住院門,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,“聽我說!現(xiàn)在去已經(jīng)晚了!那大梁太重!人肯定被砸實(shí)了!你們?nèi)ピ俣嗳硕继Р粍?!只會白白浪費(fèi)時間!”成秀英被她堵住去路,又驚又怒,幾乎要撲上來撕打:“滾開!你個外人懂什么!那是我親弟弟!”她雙眼赤紅,狀若瘋癲。
王君也急了:“你這個婆娘這是干什么,你讓開!人命關(guān)天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