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他的目光在林堂清俊的眉眼間停留片刻,似有剎那恍惚,旋即化作更深的嘲弄,不知是嘲己還是嘲天,“我若當初有你半分決斷,早早舍了那食腐衙門,家母也不必身后還要受此顛沛之苦。
見賢弟如今意氣風發(fā),前途似錦,愚兄唯余羨慕。
”那“羨慕”二字,咬得極重,還帶著一絲酸澀與不甘。
林堂欲再勸慰幾句,張遇賢卻猛地起身,一把攥住林堂的雙手。
那手冰冷粗糙,力道極大,但就在這用力一握的瞬間,張遇賢似乎察覺到了什么。
隨即他渾身一震,雙眼瞪大,難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林堂的臉,那眼神充滿了震驚、困惑,隨即又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、混雜著恍然的復雜光芒。
他嘴唇翕動,似要說什么,但最終,那千言萬語只化作喉間一聲壓抑的悶哼。
他深深地看了林堂一眼,最終只重重地點了兩下頭,松開手,轉(zhuǎn)身大步離去。
那背影在暮色中挺得筆直,卻透著一股孤絕。
八月廿四,秋雨霏霏。
林堂在城郊長亭,目送張遇賢遠去。
一人,一牛,一棺,在官道上,朝著東北博羅縣方向獨行,漸成天地間一點孤寂的墨痕。
此情此景,較之上次將作監(jiān)門前的揖別,更添無盡蒼涼。
八月廿七,天光熹微。
俞家船隊在碼頭整裝待發(fā)。
林清遠帶著妻女前來相送,秋娘紅著眼眶,絮絮叨叨囑咐林堂務必勤寫家書,保重身體。
林清遠則目光轉(zhuǎn)向一旁的俞帆,拱手鄭重道:“東家,舍妹承蒙器重提攜,林某感激不盡。
她性子跳脫,若有不周之處,還望東家海涵。
”言辭懇切,愛護之心溢于言表。
林堂望著大哥為自己周全打點的模樣,鼻尖微酸。
辰時初刻,號角長鳴。
“收錨——”刺槐號甲板上,老虎叔聲若洪鐘。
數(shù)個鐵錨破水而出,各船精壯水手齊聲呼喝,奮力絞動絞盤,濕漉漉的錨鏈甩出串串水珠,砸在甲板上噼啪作響。
“啟碇——”又一聲令下,船頭舵輪轉(zhuǎn)動,巨大的舵葉切入水中,犁開兩道雪白的浪脊。
船舷兩側(cè),兩排赤膊漢子,腰系皂色短褲,聞令而動,長槳整齊劃一地插入碧波,船隊緩緩駛離碼頭。
林堂立在船頭,目光追隨著岸上親人。
林清遠、秋娘、清清的身影在視野中越來越小,揮舞的手臂漸漸模糊,最終化作視野盡頭幾個難以分辨的黑點。
離愁別緒,悄然漫上心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