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,沉沉壓向沙海閣。
檀香煙氣在雕花窗欞里盤桓,似一條游蛇,林堂已經在此處同俞伯討論了一下午所記之策。
此刻,俞伯枯瘦的手指懸在半空,指尖蘸著一滴將落未落的茶漬,在燭火下倒像是一個琥珀色的光點。
林堂的指尖深深陷進掌心,帶來一絲銳痛,也壓下了心頭的澀意。
原來“漕運保險”非她首創(chuàng),而是俞家先祖百年之前就早熟練使用的;而借詩文揚名商賈,更是俞家在唐代資助劉禹錫作《浪淘沙》時就試過的計謀。
她費盡心思寫的這些不過是拾人牙慧,案頭的算盤被風撩撥,珠子輕輕相撞,發(fā)出細碎、清泠又帶著無盡嘲弄的聲響。
俞家不愧是海貿世家,生意能做如此之大本事也是與之相稱,俞伯,一個商號掌柜也是在商海沉浮數(shù)十年的老手,對于林堂這個新人所言,總是可以一針見血指出紕漏。
但林堂也隱隱感受到,面前這個俞伯對自己還是十分客氣,她不知是俞帆緣故,還是她當前所用的身份并非真的在俞家做事所致。
俞伯渾濁的眼珠在翻到最末一張信箋時陡然亮了起來。
他蘸著殘茶的手指“啪”地按在案上。
“貨主多納三厘,貨暢則半年后本息奉還;貨滯則憑契作價,可盡售俞家。
”
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久違的欣喜,“所運貨物低存高拋,此計倒是不錯。
然則,如今兵連禍結,貨主若將貨賣于俞家,沙海閣又如何向壓貨掌柜提貨?各地遠隔千里,壓貨掌柜又怎知在當?shù)厣烫査娭苏鏋橛峒抑耍瑏y世存重寶,又是否能敵得過亂兵的刀鋒?能護得住倉廩中的萬貫家財?能保得住押貨掌柜的性命?”一陣勁風穿堂而過,懸掛的銅鈴瘋狂搖擺,發(fā)出刺耳欲聾的亂響,驚得檐上宿鴉凄厲撲飛,俞伯一連串的追問讓林堂腳底升起一股寒意。
俞伯所問不錯,貨在商船之上以俞家船隊的旗號,遇劫實屬罕見
,但是若因故將貨物押在異地商號,商號何來的能力長久保住貨物的周全,又為何要為其他商柜的貨搭上自己的性命。
只見俞伯輕捋胡須,已經做好傳道的架勢,林堂知此刻是向俞伯請教的好時機。
“三重印信,錢貨兩分。
”
俞伯聲音低沉又干脆利落,“先將契書分作三聯(lián),貨主、當?shù)卣乒瘛⑸澈iw各執(zhí)其一,當?shù)卣乒褚宦?lián)隨貨物蹤跡而動。
貨主若賣貨則將一聯(lián)作為憑證留存在當?shù)卣乒裉?,當?shù)卣乒窈藢嵷浳镏蟹獯媛?lián)則可確認是否可將貨購入,而沙海閣提貨時則出示第三聯(lián)。
至于獲利,則按當?shù)乇9堋⒊鍪鬯鲋υS諾相應分成,讓當?shù)刂苯訁⑴c獲利,是讓當?shù)卣乒裰澈iw最好的法子。
林堂暗嘆俞伯經驗老道,讓人心甘情愿冒險,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?yōu)樽约旱睦嫫疵?/p>
在細細謀算低存高拋之法的具體關節(jié)做法后,沙海閣的算珠日夜撥響,計算著用了此法后可賺得的銀錢流水。
在這期間,俞帆依舊無信寄回沙海閣,林堂雖不再開口詢問俞帆的消息,心卻懸在閩地飄搖的烽火之上。
不過半月,閩地局勢忽變得如同繃緊的弓弦,閩國恐怕再起戰(zhàn)火成了漢國百姓茶余飯后的必談之事。
若是戰(zhàn)火一起,興王府、泉州等閩國港口必將受到影響。
林堂此時方覺察到,俞帆行色匆匆趕赴泉州,應是和閩國之事脫不了干系,又驚訝于俞帆竟可早半月之久就知道此等有關軍國大事的消息
。
是年六月,閩國內亂的消息果然傳到了興王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