耿牛耿馬雙雙僵住,但看耿灝那副憋著氣想殺人的樣子,又不敢多勸,只能相互使了個眼色,便趕忙陪笑哄道:“去鄭州作甚么?怪冷的這兩日,灝哥兒不愿見那女人,要不咱還是去莊子上住吧?”
耿灝臉更黑了,斬釘截鐵道:“就去鄭州,去云夢山泡溫泉!”說完瞥見耿牛耿馬的苦瓜臉,又冷哼了一聲:“我知道你們想什么,只管回家報信去!你!耿馬!你回去跟我爹說,只要那腌臜女人還在家里,我就絕不回家!”
被指著的小廝哭喪著臉道:“大郎,奴是耿牛。”
耿灝一噎,這倆生得太像了,那么多年了,他還是分不清。
他不耐煩地隨意一揮手:“不管你們誰,反正把話帶到就是了。那鄧家的女人必須休了送走,想當我娘?我呸!她也配!這個家有她沒我!有我沒她!還有她那個生得豬頭豬腦的兒子,膽敢再邁進我耿家門一步,我就能把他腿打折!你叫她試試我敢不敢!”
越說越氣,說到最后耿灝整張臉通紅,胸口都劇烈起伏。
耿牛耿馬趕忙掏出個藥丸給他吃,又一個順背一個順胸口,心里也頗為耿灝難受。
耿灝是二品大員“三司使”耿忠明唯一的嫡子,大宋的“三司使”總領天下賦稅,人稱計相,地位顯赫。生在這樣的人家本是極大的福分,可惜耿灝母親生下他便去了,他自小便是耿忠明又當?shù)之斈锏貛Т?,外人都說耿相為愛子不肯續(xù)弦。但年初不知怎么回事,正月里拜帖多、宴會多,耿忠明竟在一次宴會上,瞧上了底下胥吏奉上的女人,鬼迷心竅似的,說什么都要娶回家。
關鍵是這女人,她已三十好幾!她還有個與前頭丈夫生下的、只比耿灝小兩歲的兒子!
耿家家里也不是沒有小娘,幾個身家清白的良家老妾還給耿灝生了好幾個弟妹呢,她們?yōu)楣⒓疑鷥河紱]有扶正,一個嫁了人生過兒的卻要一躍成耿家主母了!這不叫人笑話嗎?耿灝想破腦袋也想不通,與耿忠明大吵了好幾回,但也沒能左右耿忠明的決定,那女人還是吹吹打打地進門了。
洞房當天,耿灝二話不說,擎上倆大海燈,沖上去就把正院房子點了,把親爹后娘嚇得提著褲腰帶、跑飛了鞋才狼狽地逃了出來。
之后他便不再回家,直到今日。
耿灝喘著氣,好不容易才從滿腔憤懣中平靜下來,忽然聞到不知是耿牛還是耿馬懷里有股香味,眼睛望他胸口一瞥:“你們偷吃什么呢?”
耿馬一愣,趕忙從懷里掏出個還熱著的茶鹵雞子兒,殷勤捧上:“大郎換衣裳時,奴出去吩咐套車,順道在后門夾巷里買的。今兒倒新奇,有個模樣很俏的小娘子賣雞子兒,還挺多學子圍著買呢!奴聞著香,便也使錢買了幾枚,這個是沒動過的,灝哥兒要吃么?”
原來是雞子兒,他最煩吃雞子兒了,下油鍋炒的倒罷了,尤其是這種煮的,他剝開總覺有一股屁味兒,一點也不好吃!耿灝嫌棄地往外一推,拔腿走了:“還以為什么寶貝呢,你自個留著吧!”
耿馬委屈地揣回懷里,小聲嘀咕著追了上去:“真挺好吃的啊。”
金烏西墜,暮色漸深,滾燙的落日照得國子監(jiān)里連綿飛翹的屋瓦浮光躍金,連粉白的墻面都映得橙紅猶如熔金,廊柱的陰影在墻面上拉出如弓弦般的細線,耿家主仆沿著長廊走過丙字學齋門前,他們斜長的影子打在墻上、窗欞上,如游魚般在林維明眼前一個個移過。
丙字學齋里,林維明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其他學齋的同窗全走光了。
他忍著腹中的饑餓,把書豎了起來,在書頁后無聲又哀怨地長嘆了一聲。
在他面前,他們學齋的經(jīng)學博士朱炳還陶醉地邁著方步,在前頭唾沫橫飛、慷慨激昂地帶頭誦讀著《春秋》里的名篇《子產(chǎn)論政寬猛》:“寬以濟猛,猛以濟寬,政是以和……”
他約莫三十六七,但瞧著卻像有四十好幾,生得矮胖矮胖,人裹在月白緞面的長衫里,腰間的腰帶又勒得緊緊的,格外像那發(fā)酵過頭的炊餅,加之他的名字……便在這群促狹學生里頭得了個“大餅先生”的諢號。
只見朱炳沉浸在書卷中,一路讀得唾沫飛濺,似乎壓根沒聽見方才散學的鐘聲似的。底下的學子們也都習慣了,滿臉麻木——上“大餅先生”的課哪有按時下課的?回回都得拖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