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5章（第1頁）

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，全家把你奉若上賓。我身子不能隨便移動，為親表謝意，才親自接待?！?/p>

“那……”陸星野本想說祛疤藥的，又怕說出來，她連藥膏也不肯要了?！笆俏艺`會了，抱歉。但廉姑娘，我之前說的并非玩笑，若是你愿意……”

景華想了想，讓暗香、玉骨幫她把書匣拿過來，推給陸星野，笑道：“陸公子，這是我這些日子的讀書心得，臥床清閑也寫了一些詩。對了，你拿的那張是妝樣子，之前以為臉上會留疤，就想了個辦法。把疤痕畫成花紋，就是顏料還沒選好。胭脂容易暈染，畫工筆的顏料傷皮膚。”

陸星野接過書匣一張一張翻看，這些成果足以表明，養(yǎng)病的日子景華并沒有自怨自艾、消極度日。只是，陸星野不明白給自己看著這些做什么。

“近日，我在讀律例。這次我的案子，涉案之人都在八議的范圍內(nèi)，量刑標(biāo)準(zhǔn)如何增減，刑部的風(fēng)骨令人心折，可中途也并非沒有波折。我還好一些，有些薄名，懂得多些，若是遇上平民百姓，他們怎么辦？若能走訪天下，尋訪案例，集一本律例書做典范，能幫助更多的人?！?/p>

景華又讓暗香取了剛裝裱好的字幅過來，“暗香裝裱的手藝越來越好了?！?/p>

笑嘆一句，景華展開條幅，展示給陸星野看——野夫怒見不平處，磨損胸中萬古刀。

“母親書畫雙絕，世人贊為當(dāng)代衛(wèi)夫人，母親盼著我繼承她的衣缽。這是國子監(jiān)王祭酒與我的書信，勉勵我讀書不倦，日后若有成就，我朝第一個入國子監(jiān)講學(xué)的女子就是我了?！?/p>

景華說了這一大堆，然后問：“所以，你明白了嗎？我不敢回答你對你有無情意，別的夫妻只是隔著窗戶一次微笑，就足以互許終生。我不同，我雖感激你，可感激能否轉(zhuǎn)變成情義，我不敢保證。即便日后成了情義，在我心中，夫君也不會是最重要的，我不能如平常女子一般相夫教子、孝順公婆。我要游歷天下、寫書著說，若遇不平之處，胸中萬古刀絕不因?yàn)榱θ醵艞?。?/p>

“這些與你從小受的教育不一樣吧？國公府高門大戶，自有一套法則，我這樣的人，若歸入御史、翰林之家，尚且能以名望立身，入勛爵之家，于雙方都是取禍之道?；蛟S少年意氣的時候，能憑一腔熱血支撐著，可過日子是幾十年的事情，誰能保證呢？

陸星野從目瞪口呆到沉默不語，半響才道：“你明年才及笈，就想這么深、這么遠(yuǎn)嗎？”

“人無遠(yuǎn)慮必有近憂。母親總說男子懂事晚，女兒醒悟早。詩經(jīng)也教誨士之耽兮，尤可脫也；女之耽兮，不可脫也。”景華并沒有退一步的意思。

“把事情想得這么明白，還有什么意思呢。老話不是說，難得糊涂嗎？”

“我還沒到不聾不啞，不做家翁的年紀(jì)，大約是修煉不夠吧?！?/p>

一番話下來，陸星野能回復(fù)什么，他只得拱手為禮，說自己冒犯了，日后再未來過。

多年以后，陸星野回想起來，不得不贊嘆廉景華當(dāng)世奇女子，通透豁達(dá)，遠(yuǎn)超男子。在她身上，你能看見生而為人的尊嚴(yán)，不分男女。

可是現(xiàn)在的他不這么想，日后因護(hù)持婦孺老弱、殺敵報國而封爵的陸星野不這么認(rèn)為。他滿心的憤怒和委屈，甚至怨怪起了書本。怪不得說女人不該讀書人，讀書的女人就不可愛了。她們懂得太多，男人的甜言蜜語就不起作用了，那些空中樓閣一樣的謊言就騙不了她們了，即便有時候空中樓閣本身都不清楚自己的不靠譜，但聰明有見識的女人卻能一眼看清楚。

甚至，連規(guī)矩道德都不能束縛她們：女人該相夫教子、賢妻良母是對一個女人的最大褒獎，這些傳承了千年的道德評判在她們這里居然不起作用了。

某些道理陸星野要經(jīng)歷很多事情，經(jīng)歷邊關(guān)風(fēng)沙和京城廝殺后才能想明白。此為后話，暫且不提。

景華在家修養(yǎng)三年，把臉捂白了，傷疤和皮膚一個顏色，令廉夫人大呼阿彌陀佛。

廉景維春闈得中狀元，升任京官的宋老爺歡歡喜喜把女兒嫁給他。廉景維同一時間大小登科，好不得意。在書院成親之后，廉景維入翰林院讀書養(yǎng)望，依岳父而居。世人多有如此，廉老爺更歡喜兒子能多得親家教導(dǎo)，宋老爺當(dāng)年也是傳臚入仕。

廉老爺和廉夫人是世上難得通透瀟灑的人物，京中宋知意懷孕、生子，廉景維升官的消息接著傳來，兩位卻十分穩(wěn)得住，東西拉了一車又一車、書信也了一封又一封，關(guān)心之意溢于言表，卻沒入京或者叫兒子媳婦回鄉(xiāng)依著自己居住的意思。

尊親開明，景華靜極思動，也動了外出游學(xué)的念頭。

“姐姐詩集都集出了，還出門做什么？”使女不解問道。問話的是綠萼，暗香、玉骨都嫁人了，景華一屋子的“梅花兒”已經(jīng)換茬了。

景華笑而不語，只征得父母同意后，開始制定游學(xué)計劃。先與雞鳴寺的高僧一同上京看望兄長嫂嫂、拜見王祭酒，再往西沿黃河溯游而上，可見千里草原與萬頃黃沙，再去看看高聳雪山……

或許是窗外陽關(guān)太暖，正寫著計劃呢，頭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往下沉，慢慢趴在桌上睡著了。

夢中，廉夫人吊死在帝都府大門之后，天下學(xué)子原本壓抑著的情緒突然暴發(fā)的。廉先生的品行他們素來敬仰，即便朝廷定了他的罪，很多人都存疑。兩年之間，一家四口，全數(shù)斃命，且?guī)缀跎砩隙加形勖?，誰都覺得蹊蹺。廉景維當(dāng)初如何“墜馬而亡”并不是機(jī)密，謀算廉老爺?shù)氖虑椋偸侨宿k的。凡是走過，必然留下痕跡。